作者:林家品
内容简介:
《兵贩子》真实叙述了衡阳保卫战的悲壮和惨烈,也写活了在抗战期间牺牲甚众的兵贩子,深刻地揭示了兵贩子可怜可悲的命运,可恨可爱的性情;他们那种勇猛至极的舍命杀敌,又实在是可歌可泣。而第十军必然覆没的命运,令人唏嘘。
作者简介:
林家品,国家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文坛湘军「七小虎」之一。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《野魂》、《热雪》、《从红卫兵到跨国黑帮》、《蛊惑之年》、《生番女兵》、《老街的生命》、《兵贩子》、《花桥》、《蔡和森》等。《热雪》获第三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长篇小说第一名,《老街的生命》获国际亚洲太平洋战争文学奖第一名、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提名,被改编拍摄成电影。
书摘正文:
一
在开往衡阳的一支队伍里,有着我叔爷那瘦小的身躯。
我叔爷走在这支队伍里,是去参加衡阳会战。
我叔爷去参加衡阳会战那年,是民国三十三年夏。
民国三十三年,是我们老家人俗称“走日本”那年。那年的夏天,格外热,热得女人们吃了夜饭聚在街口歇凉时,尽往月光或星星撒不着一丁点儿光辉的黑暗里钻,钻进黑暗里悄悄地将上衣解开,以一把蒲扇使劲扇着堵满汗水的乳壕。
我们老家人俗称的“走日本”,其意思到底是躲日本人呢还是过日本兵,实在不太清楚,也许是两者的意思皆有。反正是在这一年,来了日本人;而来了日本人,他们就遭了劫。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是,这个偏僻山区在这一年之所以“走日本”,竟是日本陆军大本营的战略计划所致。竟然是和我叔爷所去的衡阳有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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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三十三年夏,侵华日军集结了十七个步兵师团、六个旅团、一个战车师团,以湖南岳阳为出发点,由湘江东西两岸,发动钳形攻势南犯,务必要占领衡阳,将通往西南诸省大门封锁,并继续向广西南宁推进,以切断黔桂铁路及黔桂公路,将通往川、滇、黔诸省通道封锁。这一“继续向广西南宁推进”,地处湖南、广西交界的我的老家,就是日军必经之地。
国军方面,蒋介石则命令不惜任何牺牲,固守衡阳。要求在守备战中,务须尽量消耗敌军之兵力,促使其蒙受严重伤亡之打击,再配合外围友军,内外夹击,歼敌主力于衡阳近郊地区。
日军务必要占领衡阳;蒋介石命令要不惜任何牺牲固守衡阳,足见衡阳战略地理位置之重要!
衡阳的战略地理位置之重要,可以毛泽东的一段话来概括,那是衡阳失守后的第四天,毛泽东在延安于是年八月十二日《解放日报》社论里说的:
衡阳的重要超过长沙,它是粤汉、湘桂两条铁路的联结点,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,它的失守就意味着东南与西南的隔断,和西南大后方受到直接的军事威胁。衡阳的飞机场,是我国东南空军基地西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,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经营的东南空军基地归于无用:从福建建瓯空袭日本的门司,航空线为一千四百二十五公里,从桂林去空袭则航空线要延长到二千二百二十公里。衡阳位于湘江和耒水合流处,依靠这两条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输出稻谷三千万石,还有极其丰富的矿产,于此集中,这些对大后方的军食民食和军事工业是极端重要的,它的失守会加深大后方的经济危机,反过来却给了敌人以“以战养战”的可能性…………
无论是日军的战略意图,还是国军的保卫重任,无论是蒋介石下达的死守命令,还是毛泽东后来所做的论述,这些,我们老家人当然是不知道。倘若衡阳会战胜利,阻止了日军向广西推进,那么地处湖南、广西交界的我的老家,我们老家人,便不会有“走日本”这么一劫。而从我们老家这个角度来说,诸如我叔爷他们这些去参加衡阳会战的人,则不但是为了保卫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、保卫西南大后方,更是直接保卫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。遗憾的是,我叔爷他们当时也是全然不知。别说他(们)当时是全然不知(他以后也不知),就连我这个读过大学文科,专门学过大学老师写的含有抗日战争历史讲义的人(我现仍保存着的大学老师写的历史讲义中,连衡阳会战或衡阳保卫战或衡阳血战这个词都没有),也是在听我叔爷多次讲到他吃粮吃到衡阳的经历,而决心写这本书时,通过找到的有关资料才知道的。这有关资料,又有不少是来自侵华日军的战史。如《日本帝国陆军最后决战篇〈衡阳战役之部〉》。
这段战史中有如下记载:
打通大陆作战,简称为“一号作战”,自昭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起,至十一月止,共持续了半年多时间,参战兵力达十七个师团、六个旅团、一个战车师团,及当时所有残留的骑兵部队,确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规模最大的一次一连串的大军作战。打通大陆作战之构想,系以黄河南岸之“霸王城”为基点,先征服平汉铁路之南半段,进而攻占长沙、衡阳、桂林、柳州、南宁,打通湘桂两线及粤汉两线,全程共一千四百公里。大本营参谋总长杉山元大将上奏曰:一,为阻止美在华空军向我本土袭击,拟彻底毁灭其位于桂林、柳州等处之基地。二,缅甸地区,今后拟实施弹性作战方针…………
这个什么“一号作战”,我叔爷到死都不知道。当时,我那前往衡阳的叔爷所知道的只有:他又成了“粮子”,又吃粮了。
二
“粮子”就是兵。当兵就是吃粮。这是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对“兵”和“当兵”的释义。其实说“释义”也并不确切,因为他们基本上没说过“兵”和“当兵”这个词,大凡街坊上一过兵,他们说的就是粮子来了;大凡谁当了兵,那就是谁去吃粮了。而我叔爷已经不止一次当过兵。
当时,我叔爷还知道的是:衡阳是个大地方,好玩。
我叔爷之所以知道衡阳是个大地方,好玩,是因为他在以往吃粮时,来过衡阳。
我叔爷一说起衡阳就口沫飞溅,那是显示他到过大地方的自豪,他说衡阳那个大呀…………哎呀呀…………啧啧…………
我叔爷说的衡阳那个大,大到什么程度呢?那就是将十个白沙老街(新宁白沙老街是我叔爷的家乡,当然也就是我的家乡)加起来,也没有衡阳的一条街长,更别说衡阳的火车站和衡阳的那条大江了。
“火车,你们见过火车么?”我叔爷说起火车,似乎有点恨自己的口才不足,他简直形容不出那火车的样式,只能学着火车的鸣叫,和那火车轮子滚动的声音,再做出吓人的样子,说,你们把全白沙街的人都喊去,看能推得那火车动么?嘿嘿,牛皮不是吹的,火车不是推的,你们只有见到了火车,才知道什么是不能推的。有火车就必有火车站,就好比犁田的牛得有个牛栏,拉车的马得有个马厩,那火车站就是火车困觉、歇息的地方,衡阳那火车困觉、歇息的地方啊,全天下第一!
说到衡阳的那条大江,我叔爷的话则简直就有为之折服、唏嘘不已而又舍我其谁(除了他,还有谁知道呢)的味道了。我叔爷说衡阳的那条江那个长啊,那个宽啊,那个气势啊,那个热闹啊,(你们)老街人有谁见过?没有吧,只有我吧!我叔爷说那条江能一口气说上半个时辰,因为新宁白沙老街门前也有一条江,名唤扶夷江,一涨大水时,也够得上宽的了,因此我叔爷非得以衡阳的那条江来压倒扶夷江不可。而他讲江水,讲江里的船,原本就是有口才的。
“…………轮船、轮船,你们又没见过的吧!这扶夷江里从来都没有过轮船吧!那能开轮船的江,你们说,该是个什么样?那江面,该有多宽呢?全天下第一!”我叔爷又说了个全天下第一。
“衡阳那轮渡码头,是两艘轮船对开啊!这一艘开过来,那一艘开过去,你们说,一天得过多少人?又哪里有那么多人过江、他们过江去干什么呢?那是做生意的老板和上班的工人哪!工人,你们知道吗?不要种地,不用自己划船,他们靠的是工厂…………那江两岸,嘿,全是商铺、工厂,一眼望不到头哇!你们说该有多少人过江,不用轮船行吗?…………帆船,帆船当然是有的啦,可人家江里的帆船有多大?都是竖的三张桅杆挂的是三张帆,咱这扶夷江里有吗?没有,连挂两张帆的都没有。那三桅帆船,你们知道能装多重?几千石哪!哎,你说木排,人家那江里,当然也有木排啦,只是那木排有多宽,连起来又有多长呢?咱这白沙老街,也就和它差不多吧…………人家那木排往下放去时,一排连着一排,就等于是咱这一条一条的老街在江面移动哪!…………”
我叔爷虽然没有说出壮哉雄哉!但他说着说着就来了哎呀呀…………啧啧,只是他说到那哎呀呀时,往往便不往下面说了,暂且打住,如同说书一样的得卖个关子,因为他接着要说的是衡阳的妓院和戏院了。哎呀呀,衡阳的妓院那才叫妓院呢!哎呀呀,衡阳的戏院那才叫戏院呢!白沙老街的人,你们见过么?进去过么?而我叔爷一回味起那妓院戏院,便会不由自主地啧啧起来。
我曾问过我叔爷。我说叔爷你到底进过衡阳的妓院没有?我是想要我叔爷在我面前老实交待。因为在我会喊叔爷时,他就是个瞎子,不但街坊邻居在背后喊他瞎子,就连我父母亲,也在背后喊他瞎子,以致于我在学会喊叔爷的同时,也学会了在背后喊他瞎子。他这个瞎子其实只是右眼全瞎,左眼还有那么一点点光。但瞎了的那只眼睛完全干瘪了进去,还有一点点光的那只眼睛也是往里眍着,让人担心那一点点光也会很快就被眍得不见了。在我问他到底进过妓院没有时,我当然已经到了有性意识的年龄,已经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。我是不太相信像他那个样子的人也能进妓院。
我叔爷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嘿嘿地笑。大概是要在我这个晚辈面前保持点尊严。他既不承让,也不否认,嘿嘿地笑了一气后迸出一句:“你小小年纪,懂得什么?你叔爷我没瞎眼睛时,也是个英俊后生呢!那衡阳,原本是好玩哪!”
到得我再大些时,我才知道我叔爷原来是当国民党的兵去的衡阳,这让我有点害怕。我不是害怕他这个曾是国民党的兵会对我实施什么阶级报复,而是怕他会受到无产阶级专政。可他在我们白沙老街,即算是在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那样的运动中,也没有被抓去游街示众,就连他的崽女,亦没有受到任何牵连,因为他没有崽女!他一直是人一个,卵一条,连茅草屋子都没有一间。“河里洗澡庙里歇”,正是对他生活的写照。他住的是白沙上街的一个破庙。而且街坊人都知道,他当国民党的兵是专替别人顶壮丁,虽然成了国民党的兵,但每次都是不到一年,或半年,甚或几个月,就逃了回来。他是国民党兵的逃兵!这逃兵就说明他还是具有无产阶级立场的。更何况他无论在解放前,还是解放后,都是穷得连叮当都不响的真正的无产阶级。为什么说穷得连叮当都不响呢?因为他没有敲得叮当响的鼎锅,他煮饭的那个锅子,是借了人家的(人家当然也没打算要回)。后来,我终于知道他参加过衡阳血战。他那眼睛,就是在衡阳血战中被打瞎的。我想,他怎么光说衡阳好玩,不跟我说那血战呢?原来他那时是不敢讲。他怕讲出自己参加过血战的事,那就是帮国民党打过仗。
而在他又一次成为粮子、又一次吃粮去衡阳时,他的确是不知道要去打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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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
随着蒸汽机头如憋足了劲的嘶鸣,挂有装载我叔爷这批新兵闷罐子车厢的火车开进了衡阳站。
我叔爷他们一下得车来,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偌大的衡阳站,人山人海,扶老携幼的,肩挑手提的,挤得不可开交。大人喊,